松枝

爱历史,主绍宋,三国和大秦

【绍宋】漫江碧透

         建炎九年九月,以岳飞为河北帅,韩世忠为河东帅,天子亲率中军,渡河北伐。

  十月连下河中、大名府; 十一月收河北三州;十二月三十同破太原、元城;次年一月复忻、代二州,克太原;二月覆金军于获鹿,复定州、保塞;三月复燕京[1]。至此,收复了靖康间全部失地,宋朝也第一次实际控制了燕云地区。只是所谓“打江山易,治江山难”,不说臣妾金国,盟约扶桑高丽;治理新收复的河北燕云诸地也绝非易事。因此,一直忙到六月末,赵官家才有时间南返东京。

  早在几月前,为保障春耕,一部分军队已先行南返。此后又有部分中军和后军陆陆续续南归。到了六月底,仍留在燕云未返的只有赵官家的一半中军,和岳飞张荣两部了。岳飞出塞追击金国直捣黄龙,张荣走遍燕云水道探测治水,也一直到六月中旬才了结,于是议定三军一同护卫赵官家回京。

  燕云的夏天虽远不比南方闷热,但六月末也正是酷暑来临之时,中午太阳照的人像晒蔫的草,干热无比。待到傍晚,天气才慢慢凉爽起来。大军预备扎营,行进也逐渐慢下来。

  这条路本是岳飞张荣军北进时所选路线,如今大仗得胜,衣锦还乡,再路过来时的路,总令人格外高兴些。 沿途村庄多有村民箪食壶浆前来道贺,更是让将士们胸膛挺的更高。张荣的水军多是梁山泊好汉出身,最先耐不住,放开嗓子喊起歌来,惊飞远处一群水鸟。岳飞军不敢惯然开口,只不住拿眼睛去看自家主帅。岳飞笑着挥了挥手,于是这边也轰然一声炸开,高声应和起来。

  沿途的几个小村庄里的人知道是王师打了胜仗归来,再听说是“冻死不拆屋”的岳家军经过,想起他们来时军纪严正,分文不取,村民胆子都大了些,由村长领头,箪食壶浆以迎王师。岳飞亲来谢过,只是道百姓辛苦,不收东西。村民坚决要给,岳飞坚决不收,两方拉锯之下,向来所向披靡的岳元帅竟也有点招架不住。

  赵玖来的时候就看到这样一幅场景。这勾起了他久远的回忆,不由得微笑。岳飞回头,看见他的官家在不远处含笑看着他,不由得一愣,快步上前参见,疑惑到:

  “臣见过官家。官家怎么亲来了?可有吩咐?”

  “听见歌声,又听说这里正是鹏举北进时选的路线,自然要来看看。”赵玖笑嘻嘻的,一把从马上翻下来扶起他。

  他身后一个人也没有,想必是孤身轻骑而来。岳飞心想杨郡王提前回京后果然是没人劝的住官家了,他无奈道:“官家这样孤身前来,万一出意外……”

  虽然这样说,岳鹏举也知道赵官家会怎么回答。果不其然,赵玖无所谓地摇头:

  “在鹏举军中,那可是比在自家中军都要放心的,能出什么意外?”

  天子望向他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澄澈与信任。饶是岳飞已经见过许多次赵玖这样的眼神,仍是一怔。

  一旁村长才反应过来这是赵官家亲至,连忙叩头。赵玖赶忙把他扶起来,又问了些家常话,什么家里几口人,收成如何之类的。村长一开始还战战兢兢,后来见赵官家如此平易近人,胆子也大起来。不过半炷香功夫,两人已经就小麦如何越冬这个问题展开了深入的交流。好在赵玖没忘了旁边还有岳鹏举在等着,又说了几句便回过身,却发现岳飞也正微笑地看着他。

      “倒是耽误你军务了。”赵玖连忙转向岳飞,“可有要紧事?若是有要务便快去吧,我只是来这里随意走走罢了。”

  岳飞倒没有什么要紧事,何况就算有要紧事也不可能放着官家不管,于是他只如实道:“好叫官家知道,臣并无要紧军务。只是大军即将扎营,周围又多有村庄人烟,臣恐约束不力,士卒欺压百姓,有损官家天恩;因此带些人马各处巡查。”

   “查些什么呢?”

  “扎营时是否惊扰欺压百姓,有无强取百姓财物,买粮食物品是否依市价[2]…..

  岳飞本不该说的如此细碎。他自弓手做起,知道上面人对什么感兴趣,对什么不在意。

  可是赵官家不一样。岳飞心里想。这个最上面的人反而很在意。他能看得出赵官家不是作态,也不是有些官员居高临下的怜悯,而是真心爱护百姓。不说他喜爱重用张荣马扩等义军将领,之前韩世忠部提前回东京时,赵官家丝毫不给自己新封的秦王留面子,当众严厉警告,叫他注意军纪,不许手下士卒欺压百姓。

     赵官家的意思很明显,十年之功已成,那些他看不惯的事,他不想忍,也不用再忍了。

    于是天下始知官家顾百姓之重。当然,也有人议论什么飞鸟尽良弓藏的,亦被赵官家叫来骂了一顿,就是后话了。

  


  赵官家果然没有厌烦。他听的很认真,眼中半是欣慰骄傲,半是岳飞说不清道不明的怀念。

   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喧闹。赵玖和岳飞一齐看过去,原来是岳飞部士兵与百姓吵了起来。只是场面不像士兵欺凌百姓,倒像反过来。那大娘正把士兵往自家屋里拉,士兵只是连连摆手,就把铺盖卷放在屋外茅草堆旁。于是那大娘一把抱起铺盖卷就往屋里去,士兵又赶忙往外抢铺盖卷......场面乱成一团。

      赵玖想起刚才岳飞和村长的拉锯,不由得一笑。“鹏举,这是如何吵起来了?”

   “好叫官家知道,前军纪律,住宿不入百姓屋舍,只在屋外茅草堆借宿。只是村民往往热情相邀,才闹出乱子来,臣会责令他们拒绝百姓也要谦和,不许吵架......"

    赵玖一怔,  “一路行军,皆是如此?”

     “若是需要驻军,还是要暂借百姓房舍几日的。但一路行军,皆是如此。晨起拔营,也要清扫门宇,且韦草不乱[4]。”

      赵玖彻底怔住。半晌,他才幽幽叹气:“行军布阵,我自是不如卿远甚;唯独善待百姓这里,我原以为多少是可以与卿并肩的......如今真是惭愧。“

     岳飞没想到赵官家这么说。

     若说起军事,他与很多人都有话说;但要是论起爱民,除了张荣与李彦仙,他也只剩赵官家可以真正聊几句了。他正要开口为赵玖解释几句,赵玖望着逐渐在村庄家家户户屋外歇下的岳家军,又道:

     “不拿群众一针一线......借东西要还;损坏东西要赔;不打人骂人,不损坏庄稼,不调戏妇女,不虐待俘虏[4]......鹏举方才所说纪律,是这个意思么?

      岳飞一怔,随后重重点头:“正是如此!” 他眼中跳跃着明亮的光,激动道:“官家所言,更是全面,而且言语平实,更适合士卒学习......请官家恩准,臣想以此为标,再拟一份军纪出来,通晓全军!”

    “我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......"赵玖摇摇头。“去做吧。”

     日头逐渐落了。风不再带着暑气,温柔地拂过这片村庄。村民们见岳家军既不收东西,又不住屋子,只好操心起吃食来。又是杀鸡杀猪,又是蒸饭蒸馍......炊烟与香气随着风飘得很远很远。

    赵玖望着这和平安宁的景象站了许久。

    他原来以为再也用不着,再也没有人会听、会信的话;再也见不到的,那些火热的,赤红的理念......

    原来早已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。

   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     岳飞亦望了这副景象许久。

    他十几岁便应募从军,半辈子都在打仗,见过太多战火。他看着这祥和热闹的乡村,想起来自己的故乡汤阴尚未被战火侵袭时的模样。家家户户飘起的炊烟,金黄的麦浪,草市上各式各样新奇的物件......直到金军的铁蹄踏破了安宁。

  汤阴收复后他回过一次家,金人是被赶跑了,但几年的战火已经把村庄毁的不成样子。

  但那些和平热闹的景象终究会回来的。岳飞坚信。

  就像这些村庄。

  


  两个人沉默地站了很久,直到张荣的亲兵跑过来,说自家主帅打了一条好大鲈鱼,想请岳元帅过来吃个晚饭。

  岳飞知道赵官家不介意武将交往密切,但仍有些尴尬。赵玖却眼睛亮了起来,期待地问他:“鹏举巡营后还有要事吗?”

  岳飞当然没有,何况他也很乐意陪赵官家。于是赵玖快活地让那个亲兵去问张荣愿不愿意多加一个人,随后打马和岳飞巡营去了。

  赵玖跟在岳飞后面,随着他将整个营地转了一遍,竟然一个错误都没抓到,令他大为惊叹。随后他们转向张荣水军的方向,一路到江畔。大江上一艘艘楼船正逆流向南,一条小船自大船中间钻出来,轻巧地一拐,便进了旁边支流,顷刻便到了他们眼前。船中站起来一人,头戴个渔夫笠,向他们招手,正是鲁王张荣。

   张荣认定了赵官家讲义气,便并不避讳与其他大将结交。特别是和他同样穷苦人出身,又关爱百姓的岳鹏举。只把个尤学究愁到睡不着觉,张荣自己则很快乐地去跟小岳吃酸馅包子。只是赵官家虽然也很聊得来,毕竟是官家,张荣难免自觉矮了一层,不敢随意相邀。今天原是请岳鹏举,没想到赵官家竟主动要来,更是欢喜。三人都不喜繁文缛节,于是行礼拜见过后,张荣直接伸手往船舷处一提,拎起来一张渔网,里面网着一条大鱼,黄底黑斑,足足有半米长,还不住挣尾跳动,甩开一片水花。

  “活得很哩!”张荣咧开嘴笑了。

  “这就是鲈鱼吗?” 赵玖只吃过,还没见过活鲈鱼,更别提这么大的鲈鱼,当下凑过去看。张荣连忙打开网子,伸手抠住鱼鳃,一把拎起来给赵官家瞧。

  “好叫官家知道,这正是鲈鱼。这么大一条,俺打了半辈子鱼都是头一回见。虽不是最有名的松花鲈,但俺敢打包票,吃起来绝不比松花鲈差!”

  “那我今天可要好好尝尝。”赵玖失笑。“倒要向你讨教了,不知这鲈鱼应这么做好吃?”

  “好叫官家知道,刚打上来的鱼就是要吃个新鲜。取好地方直接切做鱼脍,剩下的拿去做羹,又滑又嫩,好吃极了!”

  见赵玖点头,张荣将鱼往船舷上狠狠一撞,撞得小船猛地一摇,那硕大鲈鱼登时不动了。他又告一声罪,从腰间抽出一把雪亮匕首,一刀就把鱼肚刨开,将腑脏尽数扯出来丢在水里,又把鱼斜过来,细细刮去鱼鳞。很快,一盘薄如蝉翼的鱼脍便端了上来。张荣向船头一喊,便有人捧上一个食盒,里面装了各式小菜和面点。张荣把剩下的半条鱼交给他,叫他好好炖一碗鱼羹送来。“知道官家要来,叫人做了些精细小菜,只是肯定没有宫中所做可口,让官家见笑了。”

  “这便很好了。”赵玖说,“我在宫中时也不过三四个菜而已。下次不要这些小菜都使得,就学江湖上好汉做派,温一壶酒,切两斤熟牛肉!” 

  三人都笑起来。赵玖率先动筷,夹了一片鱼脍送进口中。果然鲜嫩无比,几乎要融化在舌头上。过一会端上来的鱼羹也同样好吃,正如张荣所说,滑嫩极了。三个人很快将一条大鱼一扫而光。

  赵玖有点吃撑,趴在船头消食。那边大江上两军将士还在唱歌,但调子已经从慷慨激昂的战歌转为悠扬轻快的民间小调。小船在河上慢悠悠飘着,江水又碧又清,不时有鱼群往来。赵玖有心取弓射一两条,但景色太漂亮,他又才打完仗,不想动刀兵,于是作罢,只在船上看景。张荣与岳飞也走过来,三人一同望着这烟波渺渺,浩荡山河。

  “张卿,” 赵玖忙惯了,一朝闲下来还有点不适应。他望着这两岸碧色,觉得来一趟不能什么都不认识。

  杨沂中不在身边,他开始拿张荣当百科全书,指着河边伸出来的植物道:“那是什么草?”

  “官家,那是蒲草,俗名唤作水蜡烛,能入药也能吃。”

  “那是什么花?”

  “那是菖蒲花。”

  “那边又是什么草?”

  “那是白茅,也可以入药,就是难拔得很。”

  张荣没喝酒,望着这河,却有点醉了。“俺自小就在水边长大,官家尽管问。”

  两人就像唱山歌一般,一问一答。赵玖把天上飞的,水里游的,地里水里长的都问了个遍。他转转脑袋,觉得再没有自己不知道的了,正准备向张荣道谢,却忽然注意到河中一片片随水起伏的小浮萍。

  “张统领,那是什么?”

  “那是满江红。”

  “满江红?” 赵玖声音变了。

  ”您别看现在它绿绿的不起眼,到了秋天就会变成红色,煞是好看。到那时满江满湖红成一片,所以叫它满江红。“

  张荣想起之前的一个秋天,他率弟兄们出征打金人,埋伏在芦花荡里,水上漂着的就是这满江红。听见擂鼓声,千百条船只拼命摇桨,一齐冲出芦花荡。好汉们的血和片片满江红混在一处,染红了整个江面。

  但张荣没有说这些。他只是说:“等秋天到了,臣带官家去看?东京城附近有好几处水荡可看。”

  “不用了。"赵玖却说。

  他望着翠绿的满江红,忍不住看向身旁的岳飞。岳飞正撑着船舷,凝望着这大好河山,他太眷恋、太入迷了,甚至没注意赵官家正在看着他。

  赵玖顺着他的目光看去。两岸青山沉默地托起一弯河流,山脚下坐落着很多小村庄,已经陆续飘起炊烟。耕田人也扛着锄头,逐渐从田间地头回来了。偶尔一阵风,带着饭菜和烟火气息,柔和地拂过江面。

  是最寻常不过的太平光景。

  ”这样就很好。” 于是赵玖道。

  江上岸上,渔歌互答。小调与小船一起顺水慢慢向下游飘去,偶尔擦过芦苇和蒲草,惊起一两只水鸟,扑棱棱飞远了。

  “这样就很好。”

  






  完

  

  参考:

  [1]: 参考绍宋年表

  [2],[3]: 参考金佗粹编

  [4]: 三大纪律八项注意

评论(44)

热度(735)

  1. 共65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